◇盛顏自述寫作

  據說古龍先生寫稿前一定要潔淨雙手、修剪指甲,這不單是一種習慣,更是一種態度。

  每個人寫作時的習慣各有不同,聽音樂應該是比較大眾的一種。我寫故事時也喜歡聽音樂,不過一段時間內只聽一首,用千千靜聽的單曲迴圈模式反覆播放,直到我完成那一進程或場景。於是某段故事跟某段音樂就有了微妙的聯繫,譬如趙扶風在廿年後回到臨安的心情軌跡與張韶涵的《呐喊》,譬如東京夢華卷〈明月千里寄相思〉一折與Vitas的《星星》。

  這種聯繫如此緊密,以致我在聽到特定歌曲時就能在腦海中調出對應的場景和當時的情緒。這種聯繫對讀故事的人來說並不要緊,對我來說卻獨具意義。由此我得到一個結論:從始至終,推動我寫作的不是情節、人物或別的什麼,而是情緒。

  大家都知道我寫得慢,其實不是敍述本身慢,而是我進入敍述狀態的那個過程緩慢。每次寫完一個大場景,我都需要調整和緩衝,這種醞釀的過程有時會拖很長時間。一年三六五天,我用三百天的時間來積累,只有六十五天的時間真正在寫。

  逾求是我的雜誌編輯,他看過《三京畫本》的大綱,所以有時會委婉地提醒我:既然整個故事走向明確,情節全都成竹在胸,為什麼不能按時交稿呢?新年上班的第一天,接到他催稿的電話,我很不好意思,告訴他東京夢華卷(下)的稿子又得拖一拖。

  講完電話,我反省了一下。《三京畫本》是從2004年初夏開始寫的,六年間,它的骨架被反覆校正和打磨,它的流線在我的腦海裡熠熠發光,思維的手指停在哪個骨節上,哪個場景就會浮現出來。在我心裡,這是一個早就完成的故事,創作的熱情和樂趣被過早消耗,支撐我完成它的動力只剩下因為連載而對讀者產生的責任。

  儘管如此,我仍然希望用恰如其分的文字再現場景、表達感情,我不願意讀者看到一個敷衍塞責、沒有光彩的故事,所以我用了很多時間積攢情緒、進入狀態。如果故事呈現出來的面貌與我的構想存在差距,那我決不會把它交給編輯。

  ——當然,這種寫作狀態並不好,不夠專業,過於任性。

  我相信,如果現在寫一個新的故事,應該能結束這種磨人的狀態,但在完成《三京畫本》以前,我的責任心和對《三京畫本》的重視程度都不允許我去寫別的故事。陷在這個悖論裡,我只好這樣鞭策自己:《三京畫本》的故事發展到後半部,從人物關係的複雜程度和情節衝突的激烈程度來說,還是很有挑戰性的,我要竭盡所能地表達出這個故事的感情和力量。

  現在寫到了東京夢華卷的第七折,聽的歌是《500 Miles》。乘火車遠行,離家一百里、兩百里……五百里,歌詞簡單,旋律宛轉,蘊涵的鄉愁卻能刻骨。這首歌有N個版本,我最喜歡the Innocence Mission唱的那一版,女主唱清淡溫柔的聲音真可謂百聽不厭。

  談到火車、遠行、離別這些意象,馬修•連恩的《布列瑟農》也是一首很美的歌。

  我喜歡這些歌。因為我想做一個流浪者而不可得,所以總是讓我故事的主人公遠行和流浪:我讓趙扶風跨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在異國的聖索非亞教堂裡,以中國俠客的自由精神和獨立人格,與君士坦丁主教長代表的神權對抗;我賦予南海神刀門在遊歷中磨礪刀術的傳統,讓不停行走的雷景行遇見四處流浪的蕭鐵驪……

  這種補償,就像好友麗端說的:「我想我自己仍然會一直寫下去的。阿顏也會一直寫下去的。我們都有一個共識,能夠寫點東西,是我們能夠暫時擺脫庸碌生活的唯一方法。」

  就像我在《十二城記》中寫到陽朔時:「我沒法自己丈量的土地,希望我的遊俠們代我領略;我渴慕而不能穿越的歷史,希望我的英雄們代我見證;希望他們代替我住到碧蓮峰下……呵,那些一生都沒有辦法實現的理想,就在我躑躅於陽朔西街的那個夜晚,像青鳥一樣撲棱棱飛起,飛越這塵世,飛進那清澈高遠的世界。」

  是的,一直寫下去,向著我們的理想國。
  也許有一天就會到達。



◇盛顏與《三京畫本》的貼身問答

一、看完「三京畫本」第一個念頭是,為什麼這本小說會給人一種讀小說的熱情?也就是急迫著想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事,我想那是因為裡頭的人物都栩栩如生、而且讓人喜歡,即使有幾個好像漂亮得欠真實(笑),卻無損其引人之處,在創造人物與他們的遭遇時,你自己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則?

  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則,惟為人要直,寫文要曲。

  作為講述者,一方面要進得去,試想連自己都沒法打動的故事,怎能奢望打動別人?一方面要出得來,跳出故事來構建場景、把握進程和控制節奏,牢牢抓住讀者的心。

  另據專家測試,嬰兒凝視漂亮面孔的時間明顯多於普通面孔。嬰兒尚且如此,何況我輩。好色之心,或者說,欣賞美人美物之心,人皆有之。(*^__^*)

二、在創造三京與大家同悲同喜的三年前,是什麼原因誘發你寫出這本小說的?

  七年前,我寫過一個未完結的故事《刀上舞》,它發生在靖康之變後,卻在人物遭際和歷史細節的契合上出現了偏差。後來我決定重寫,將之更名為《三京畫本》,並把故事挪到靖康之變前十九年,設計了觀音奴和蕭鐵驪的相遇。

  蕭鐵驪是《刀上舞》中沒有的角色。他在我重新編織故事的過程中順勢而生,我發現了這個角色的價值,由此確定了雙主角雙主線的結構,對遼國史的研究運用也就成了題中應有之義。

  武俠小說是一種類型文學,有約定俗成的道德體系,自成一格的空間設定,別具特色的江湖元素,如果無視這些規則,武俠小說也就不是武俠小說了。話又說回來,不管裝故事的籃子是什麼款式,盛給讀者的都應該是有新意、可回味之物,在這一點上,任何類型的故事都是一樣的。為此,我努力了。

三、在這麼漫長的寫作過程中,可不可以跟讀者分享一下你的心路歷程?

  所以走上這條路,走了這麼久,是因為我渴望講述。講述的過程雖然有辛苦時、有艱難處,卻也賦予我難以名狀的歡欣、鮮明昭彰的快感。

  作為講述者,要有堅強心、執著心,不為外物所動。畢竟世界廣大如許,選擇多,變數也多,不是每個人都會把最初的夢想堅持下去。

  作為講述者,還要有自信心、自省心,做到寵辱不驚。不因讚美而妄自尊大、故步自封,亦不因批評而妄自菲薄、心灰意冷。

  這些年兜兜轉轉,也有停下來休憩的時候,但只要一念不息,我就會一直寫下去,不想放棄,也不會放棄。

四、三京先出繁體版的原因其實說來有點尷尬,是因為明日工作室舉辦的溫世仁武俠小說獎參賽者抄襲你的小說,武俠系列的主編劉叔慧才注意到你的作品,說說那段經歷。

  2006年2月末,我在出差途中接到叔慧小姐的電話。車子行在山路上,通話品質不太好,但事情還是聽明白了。第一屆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的入圍作品中,有一部遭人檢舉,主辦方需要釐清事實,也希望我能表明立場。

  我到網上搜了那部入圍作品來看,跟舊作《連城脆》一字不差,除了故事名和人物名不同。當時的心情,跟家中失竊、小孩遭綁差不多。

  我沒法兒忍下這口氣,寫了洋洋五千言的聲明,列出《連城脆》在網路上和雜誌上首發的證據,闡述了故事為何要選擇這樣的主題和視角,「無咎日記」是怎麼來的,宋代城市的婚嫁、報曉、賣花習俗如何,海南黎族的服飾習慣如何,宋代海南的香料和糧食貿易如何……

  結果讓人欣慰,主辦方取消了那部作品的獲獎資格,並在大賽官網和《聯合報》上發表聲明,給我家孩子正了名。自那以後,我發故事都堅持先雜誌後網路的順序,若再遇到類似事件,舉證會更方便和有力。

  因此與溫婉從容的叔慧小姐結識,稱得上憾事中的幸事。此後每年均與叔慧小姐郵件往來,互致問候。歷屆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的獲獎作品結集出版,她也都不遠萬里寄來給我。叔慧小姐一直很關心我的寫作進度,奈何我寫得太慢,直至去年秋天,終於與她敲定出版事宜。到今年四月《三京畫本》繁體版第一冊問世,可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五、雖然你在簡介中曾提及自己之所以投身武俠小說寫作的原因,但能不能跟並不那麼熟悉你的臺灣讀者介紹一下那段經歷?

  我目前寫的武俠小說都有「南海神刀門」的設定,在《連城脆》中也描繪過南海風光,這些都與自己的經歷有關。現在就跟大家聊聊十六歲時到海南學武的事兒:)

  那時我正處在叛逆期,覺得沿著讀書考試就業這種既定軌道走下去的人生太無趣。跟爸媽攤牌時,不好明說,只能歸結為省重點強手如林,氣氛壓抑,讓我的厭學情緒達到了極點。

  舅舅在海南工作,他提出帶我到那兒休息一段時間,開明的爸媽慨然答應。跟學校攤牌時,他們也不好明說,只能解釋成咱家孩子躲在被窩裡偷看小說,視力嚴重下降,需要休養一個學期。

  於是我坐著舅舅的車,從黔桂的山一直開到北海的港,然後連人帶車搭上海輪,到了那個夢中之地。

  武館位於瓊海市加積鎮的門山園,一處有三四座院落的仿古建築。園中小院或曰怡紅院,或曰瀟湘館,令人解頤。武館設在後院,是一棟「L」形的三層小樓,或者是四層,這個記不太清了。

  門山園對面有一家店,左邊販售簡單的零食和日用品,右邊擺滿文革時代的舊書,讓人不知今夕何夕。武館的食堂只提供清炒空心菜和米飯,所以我常去店裡買零食。比起一成不變的空心菜,充滿防腐劑、添加劑的火腿腸和八寶粥算得上美味了。

  武館的學員每天都要練長跑,在清爽的晨風裡,穿過廣袤的田野,路過白色的軍營,肥大的芭蕉,以及高大又挺拔、驕傲又寂寞地開滿火紅花朵的鳳凰樹……

  是不是很像世外桃源?

  可惜我完全沒有習武的天賦,連側手翻都學不會,淚。

  老爸聽我說此間生活很無聊,給我寄來一大堆書,甚至有《唐詩鑒賞辭典》這類可以當磚頭砸人的。當別人揮汗如雨地練習時,我卻捧著書懶洋洋地發呆,自己都覺得不太合時宜,好像來錯了地方。

  某日,武館的幾個師兄被人報復。雖然沒有親眼目睹當時的火爆場景,那血跡斑斑的樓道還是讓我震驚了。這兒根本不是讓我逃避現實的世外桃源哪。

  何去何從?我考慮清楚後,坐下來給舅舅寫了一封信。第二天,搭村裡人的摩托車,到鎮上的郵局把信寄了出去。五天後,舅舅趕到門山園,把我接回海口。

  我還是走上了那條既定的軌道。

  現在回想這段經歷,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少時光如在眼前:明亮輝耀的海島陽光,濃而不膩的熱帶花香,還有那些一起流過汗、灑過淚的少年和姑娘……對此,我從不後悔,想起來只感到美好。

  必須感謝寬容的爸媽和熱心的舅舅,給了我機會去嘗試不一樣的人生。

六、對大陸讀者或網友來說,盛顏是熟悉的名字,但對臺灣讀者來說卻很新鮮,向大家介紹一下你自己。

  這個問題讓我很撓頭。自我介紹什麼的,最頭疼了。

  小學四年級就開始看《射鵰英雄傳》的資深閱讀者?初中二年級時在練習簿上杜撰名為《劍影江南白蘋岸》的故事並在本班傳播的武俠發燒友?高中一年級時休學習武卻鎩羽而歸的功夫愛好者?利用閒暇寫作,行走於「文字江湖」的業餘織夢者?

  人海茫茫,我講述的故事有幸來到您眼前手邊,讀後若覺得投緣,何妨隔著遙遠時空會心一笑,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七、雖然有點犯規,但能不能向大家透露你最喜歡這個故事裡哪個角色?

  跟故事中這些角色周旋了六七年,他們折磨我,我也折磨他們,說起來都挺有感情的,當然秦綃老太婆除外。

  若說最喜歡的,應該是《刀上舞》中的嘉樹。從《刀上舞》到《三京畫本》,嘉樹被拆成了三個人,耶律嘉樹繼承了名字,蕭鐵驪繼承了身份,完顏清中繼承了性格。

八、進入地宮後,你把鐵驪和清櫻分配給貪婪這個咒語,這部分你有沒有話要講?

  貪婪是個貶義詞,但放到特定語境裡理解,意義便有不同。鐵驪的「貪」,可以解成光復遼國、重返故園的熱望;清櫻的「貪」,可以解成跳出桎梏、擁抱新生活的熱望。這樣的熱望,是貪婪的,更是豐沛的,充滿生命力的。

九、你說你可能會花三百天來構思,卻只用一年裡剩下的六十五天來寫作,為什麼你醞釀作品的時間總要這麼久?是因為非專職或其他原因?

  因為不是專職寫作,可利用的時間便有限,直接導致我寫得慢。也因為不是專職寫作,我處於一種想寫才寫、不想寫就放任自己的狀態,於是就更慢了。如果規定一個時段,每天到時候就開始寫,促使自己養成半職業的寫作習慣,我的效率肯定比現在高。

十、在寫作這個故事的過程中,最辛苦的是那個部分?最快樂的又是那個部分?

  寫得最辛苦的部分是關於打鬥場面的設計、鋪排和渲染,比如松醪會上鐵驪與清中的對決,涅剌越兀部與朮里古部的決戰,以及東京城中鐵驪與衛五的比試等。一方面,過往的武俠小說中有很多或者寫實、或者寫意的精彩打鬥,雖然不能說已經寫盡了,但今人要想寫出新意,還真得好好花一番心思。另一方面,打鬥本身不是目的,推出打鬥場面是為了更好地塑造人物、推動情節乃至表達見解,如果達不到這樣的效果,描述得再精彩都沒有意義。

  寫得最快樂的部分一個是鐵驪帶著觀音奴四處流浪的戲,再一個是地宮中三對男女被靈府大陣「速配」後的對手戲。寫的時候真是不帶喘氣的,像泉水一樣湧出來,擋都擋不住。至於突然想到一個精妙的表達或一個新穎的情節,在心裡表揚自己:「哎呀,這麼處理真是再合適不過了。」這樣的小小快樂就不勝枚舉了。

十一、請你大聲的跟長久支持你寫作的讀者們宣佈,「三京」應該會在何時寫完?

  改變我隨心所欲的寫作習慣,堅持每天寫作。在此前提下,我希望明年春節時完成《三京畫本》,包括創作中的東京夢華卷,以及馬上列進日程表的黍離麥秀卷和武林舊事卷。


本文節錄自明日工作室2007年《三京畫本》新聞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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